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纵横该洽的戏曲寻根实验
发布时间:2013-08-30 10:41:27阅读次数:6154

纵横该洽的戏曲寻根实验

——评新编黄梅戏《雾里青传奇》

□ 阮德胜

   在剧场看戏,我习惯于间离自己,固执地认为只有进入到此种状态才能看清戏、听准戏。然而,复排参加安徽省第十届艺术节的新编大型古装黄梅戏《雾里青传奇》打破了我的“惯性”,从进入剧场不久到离开剧场很长时间里,我都被这部戏“裹”着,裹得很舒适却又分明感到一股力量在暗中让我无法脱身。

   《雾里青传奇》的力量来自何方?几经寻思,终在明代王骥德《曲律》里找到了源流,他从历代词曲中总结读书之于戏曲创作之道:“俱博搜精采,蓄之胸中,于抽毫时掇取其神情标韵,写律吕,令声乐自肥肠满脑中流出,自然纵横该洽”。《雾里青传奇》正是一部纵横该洽的力作。它不仅集成了黄梅戏的传统程式、声腔吕律的诸多精华符号,而且执着地在文化寻根中追逐着人性的光彩。

《雾里青传奇》“博搜精采”

   “寸瑜自不掩尺瑕也。”像《雾里青传奇》这般的一部大戏,仅仅仰仗故事的精彩、名角的演技是不够的。“词曲虽小道哉,然非多读书,以博其见闻,发其旨趣,终非大雅。”(王骥德《曲律》)。

   《雾里青传奇》的“大雅”,来自于极尽所能地展现了中华戏曲与生俱来的文化自附力。戏在清新纯朴的黄梅调中开场,一群茶女在云山绿水间、在青瓦白墙里或歌或舞,好一派皖南风情。随着主要人物在剧情的推动下自然出场,一系列扎根并不断成长着的地域文化纷纷从舞台上浸洇开来。茶女吴丽清在如禅的淡雅中展示着与茶的艺术;茶商郑鹤龄的举手投足间诠释了徽商文化的睿智和精道;乾隆皇帝,还有跟从的小顺子以及公公和胡知县,尽管在千里之外的乡野依然将太和殿的气息演绎得惟妙惟肖。更让叫绝的是,在五场戏中,池州地域文化的标志性元素无处不在:吴丽清与乾隆对诗采用了中国四大名腔之一的“青阳腔”与罗城民歌结合的“吟唱”,让本土文化与诗词文化在古老声腔艺术中生发着迷人魅力。随耳听得的唱词、念白更是文气四溢:“此茶长在云雾里,松竹为友兰为邻”的君子文化、“客官答应代传话,胜我拜佛上九华”的佛教文化、“以民为本江山稳,无视民情国不宁”的廉政文化、“姑娘出嫁,不哭不发”的婚嫁文化……它们属于池州,更属于《雾里青传奇》。

  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,“寻根文学”爆出之初,著名作家韩少功指出:“文学有‘根’,文学之‘根’就深植于民族传说文化的土壤里,根不深,则叶不茂。”戏曲同理。《雾里青传奇》正因如此,它才从地域文化的根部生发一季茁壮的春天。

《雾里青传奇》“世总为情”

    《雾里青传奇》终达到“纵横该洽”的高度,“情”字当核,这与明代戏曲大师汤显祖的戏曲理想不谋而合。汤显祖的“临川四梦”中的主人公无一不是“有情之人”,他主张“人生而有情”、“世总为情”、“情生诗歌”、“因情成梦,因梦成戏”。

   茶女吴丽清,她对茶是“双双巧手叶间舞,一篮香茶一斗粮”的亲情;对茶农是“就是锅里无米下,也要缴贡茶”的同情;对征茶公差是“公差上门如狼虎,哪管山寒迟发芽”的怨情;对郑鹤龄是“倘若此去难回返,宁为玉碎不偷生”的真情;对哥嫂“哥教妹读书写字手把手,嫂教妹勤俭持家、立身做人把德修”的恩情;对乾隆“乍见客官喜又惊,未料难中遇贵人”的友情和“三次再把客官请,请一声大慈大悲的好心人”的无奈情。

   乾隆“情”立何处?他的国之情:“体察民情观风化,暗访吏治倡清廉”;他的民之情:“不错,民以食为天。是该让皇上知道,老百姓还是苦得很啦!”;他的茶之情:“嫩蕊根根旗枪摆,翠毫片片绽雀苔” ;他的人之情:“为民请命志可嘉,只可惜珍珠遗在深山里”;他的君之情:“朕为大清山河主,功追圣祖享盛名”。

   郑鹤龄也是人随“情”生、戏跟“情”发:听听他唱“哥德堡号’很快要进港,与我国通商贸做营生”的喜悦之情;看看他从师爷手中夺回被扣茶叶扔给茶农的爱民之情;品品他对吴丽清“不是祖传家门好,哪来才女耀吴门?”的敬佩之情和“此去前程虽难料,霜雪不改松柏心”的坚贞之情。

   “情”成为文学艺术的审美评判标准,立于宋代。“竟陵八子”之一的沈约推崇:贾谊、相如之后“情志愈广”,张衡“文以情变”,曹氏父子“以情为文”。《雾里青传奇》惟情而不独、重情而不滥、施情而不拘,情为人生、人为情立,为戏曲新编又标树了一个尺准。

《雾里青传奇》“立言本意”

   “古人作文一篇,定有一篇之主脑。主脑非他,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。”“此一人一事,即作传奇的主脑也”。这是清代李渔在《闲情偶寄·立主脑》关于戏曲创作对主要人物和中心情节的要求。由此可见,一部戏“立言之本意”,就是指它为何人而作、为何事而作。《雾里青传奇》很守法,它为“茶女吴丽清”而作“一人”,为“为民请命”而作“一事”。

   《雾里青传奇》在“立言本意”中,“一人”吴丽清的塑造完全达到“欲劝人为孝,则举一孝子出名,但有一行可纪,则不必尽有其事,凡属孝亲所应有者,悉取而加之,亦犹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,一居下流,天下之恶皆归焉。”(李渔《闲情偶寄·审虚实》)。在“一事”的展与收、延与伸中,众多人物和情节在“为民请命”的统领下完整而完美。

   《雾里青传奇》另一可圈可点之处,即它的戏曲动因。大凡中国戏曲,基本以一传说或某一故事直接生发了人的情与事,而《雾里青传奇》“一脚踏了两只船”。其一,传说的是乾隆下江南来到盛产贡茶的石埭县,结识茶女李凤姐并意召入宫做司茶膳食女官,却被正宫娘娘嫉害而亡;其二,装有中国制造的瑞典“哥德堡号”商船在海上丝绸之路上沉没,200年后出水却有一包证明是来自石埭县的“雾里青”茶依然能泡能饮。《雾里青传奇》之所以能让两条船同时前行,戏曲精妙地在“雾里青”上做足了文章,主人公有姓氏谐音“吴丽清”,同时,放下一条线穿起了乾隆要为茶起名的戏捻子;整部戏正因为宫廷需要800斤好茶供给“哥德堡号”才了加重的赋税和茶女求私访而改为“黄老板”的乾隆。两条主线在搓中敨,在敨中搓,一股有力大绳终成于观众心里。高度和宽度,都是难度。《雾里青传奇》选择在麦芒上舞蹈,并且做得精妙,所以它姹紫嫣红。

《雾里青传奇》“与心徘徊”

   “本色”,是戏曲创作与表演的重要概念。《雾里青传奇》做到了“夫青生于蓝,绛生于茜,虽逾本色”(刘勰的《文心雕龙·通变》)。

   明代杂剧代表作家徐渭在评点梅鼎祚的《昆仑奴》时说:“语入要紧处不可着一毫脂粉。越俗越家常,越惊醒,此才是好水碓,不杂一毫糠衣,真本色。”再来看看《雾里青传奇》的唱词,开门便是“布谷声中柳丝长,仙寓山头春露香。白去生处歌声响,山里姑娘采茶忙。”字字似家常、句句如清泉。主人公吴丽清出场唱“一年衣食在春雨,农家女儿惜春光”,与她的茶女身份、与她的待嫁心情,粘骨贴心。而对于我们所熟知的“乾隆”,给观众的“第一印象”是,他唱道:“江南好,留客水去边。人居喜近水,佛座会挑山。朝罢九华意未尽,顺官道、径仙寓,又一片世外桃园。”合人气、对文质、在情理。茶商郑鹤龄未见其人先听其声:“阵阵茶香扑人面,迎风踏露到山前。”人与景相宜、情与理相适,自然而得法。全剧中哪怕是一个衙役、一个轿夫,有声的合身,有唱的合规,做到“夫曲本取于感发人心,歌之使奴、童、妇、女皆喻,乃为得体。”(徐渭《南词叙录》)

   《文心雕龙》之“物色”言:“写气图貌,既随物以宛转;属采附声,亦与心而徘徊。”主人公吴丽清的“情变”与客观事物变化而相生本质形势有着高度的一致。加赋压税、茶销海外、遇见贵人、婚嫁变故、君王恩典等等,推动着剧情,改变着人物,发展着情心。“人禀七情,应物斯感;感物吟志,莫非自然。”(《文心雕龙·明诗》)

   歌德曾经讲过:“要想逃避这个世界,没有比艺术更可靠的途径:要想同世界结合,也没有比艺术更可靠的途径。”《雾里青传奇》的美学取向是与自然的结合。主人公吴丽清欢乐的是观众的欢乐、理想的是观众的理想,愿望的是观众的愿望,追求的是观众的追求。她在舞台上,也在观众身边。在戏文里她是艺术形象,在观众心中她是邻家的大姐。艺术“必须在广大劳动群众的底层有其最深厚的根基。它必须为这些群众所了解和爱好。它必须结合这些群众的感情、思想和意志,并提高他们。”(列宁)。中华戏曲根植于大众,必将展现人民的精神利益。《雾里青传奇》与心徘徊,它的功绩自然与它叙事的“雾里青”仙茶一样,茗香本色。

(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解放军艺术学院艺术硕士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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